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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018

发表时间: 2022-07-15

奶奶死了死在十周年祭的第二日。

那件事情发生后,她还能活上十年,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奇迹。

她死前,紧紧掐着我的手求我送她回去安葬。我本来不想答应的,我希望一辈子不再踏上那块土地。

但她威胁道,如果我不答应她就死不安息,我没有办法,最终点了头。然后,她就抛下我去了。

奶奶是个可怜人,这十年除了我,她没有其他亲人了;我也是个可怜人,这十年除了她,也没有其他亲人了。

然而,我心知肚明她恨我。

当天下午,我向医院请了假,买好机票,只等第二天早上奶奶火化完毕,便带着她上飞机。

落地西南,其时小雨霏霏,我没有带伞,拉上帽子遮住头上了机场外的一辆出租车。

我告诉司机,去XX镇上。

司机好奇地问我:“来旅游的吗?”

我冷冷地说道:“不是。我是那里的人。”

司机一声惊呼,转头同情地看着我,“回去拜祭的?”

我不胜厌烦道:“不是。”并希望他不要再没有分寸感地打探我的事了。

他大概察觉到了我的不高兴,没有再开口了。我抱着装有奶奶骨灰盒的背包倒在靠背上小憩了一阵。

一个多小时后,目的地到了,我付过车费,胆怯地踏下车。

毫不夸张地说,我站在下车处足足僵硬了四五分钟。

我想,眼前这个小镇还是当年那个天昏地暗、尸山血海的小镇吗?

十年的变化,比一个人生与死的变化都大。我完全认不出这个地方了。

随便走进一家宾馆订了间房,我放下背包,准备出去寻访当年的旧人。

首先,我下到一楼,询问前台老板娘:“您认识一个叫贾仙蕙的中年女人吗?”

“贾仙蕙,没听过这个名字。”她说。

“抱歉,打扰了。”我道,紧接着出了门。

一路打听过去,没有一个人耳熟这个名字。我受到了极大的挫折,无比气馁地想,难道贾姨搬走了?

锲而不舍地问完第三条街上的人,我已然饿得胃疼了。

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有十一点半了,于是,我决定吃过午饭再继续问。

我这个人不挑剔,看到对面有一家“王姐饭店”便直接进去了。即使那里环境不好,桌椅摆设都是老古董。

我食量不大,吃了半碗饭半盘菜就基本饱了,结账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正指向十二点零六分。

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一群吵吵嚷嚷的男女。

看到最前面那个一身黑色正装、体态丰腴的女人,我不由得怔住了。

待我恢复正常,他们已经坐到饭店独一张的圆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菜了。

“徐镇长。”我冲动地走过去如从前那样呼唤她。

她显然认不出我了,瞪大眼睛讶异地盯着我,和蔼地问:“你是?”

我说:“我是方烛,您还有印象吗?”

“方烛!”她蓦地站起来,激动地问,“你真的是方烛?”我点点头。

她的眼眶里霎时积满了泪,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方烛,你都长这么大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有一大堆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瞟到桌上众人射出的不解目光,我说:“您先吃饭吧,我等您。”

为了不让我多等,她几分钟就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

桌上的人向她告别:“徐书记再见。”

我这才知道她如今的职位。

走到干净的街道上,我问她:“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凭她的经历和能力,如果她愿意调走,今后绝对前途无量。

她望着对面政府院内屹立的灰色大楼,抿唇一笑,“对这儿有感情了。”

这属于我不能理解的范畴了,我没有搭话。

沉默半晌,她问:“怎么没在十二号那天回来?”

她误会了我回来的目的。我说:“奶奶昨天去世了,我是回来安葬她的。”

“你奶奶怕有八十了吧?”

“七十九。”

“那……你要去那些地方看看吗?”

“当然要去。”我道。我不会特意回来看,但既然回来了,也就没有再软弱躲避的道理。

行走途中,我对她简单讲述了这些年的求学、工作经历,她也对我简单讲述了小镇的漫长重建史。

最后,她叹道:“现在镇上的常住人口还不及原来的一半,而且其中还有部分是从附近村落迁来的。”

我看看前路,问:“只有这里人少吗?”

“当然不是,县上也没什么人。”她道。突然,她停住脚步,说:“到了。”

“是这儿吗?”

我凝视着眼前这座六层高的漂亮大楼,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感。

“是啊,以前的邮局大楼,重修后成了大商场。”

她的话刚落地,就有个提着购物袋的曼妙女人走了出来。透明的袋子里装了两颗白菜和三根大葱。

我目送着陌生女人走远。

奶奶去世我没有哭,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我也没有哭,但是此刻站在冷清的商场门前,我不禁潸然泪下。

往昔的痕迹荡然无存,那些血腥的、惨烈的画面终究被平淡如水的生活场景取代了。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这栋大楼底下,埋葬了二十余人的可怜灵魂。

我恨透了人类的健忘。

徐书记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我揩揩泪,说:“还好。”

她又说:“其实该买束花来的。”

“我妈妈不喜欢这些。”我说,“走吧,去千人坑。”

站在千人坑前默哀几分钟,我们心情沉重地离开。

徐书记说:“我两点上班,你在哪儿歇脚,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说:“我住在宜馨宾馆,您去上班吧,不用管我。不过您知道贾姨住哪儿吗?”我差点忘记了要找贾姨的事。

“贾仙蕙?”

“是。”

徐书记给我指明了道路,我们就此分开。

但她对我这个人估计没有信任力了。她走出几十米远,又气喘吁吁跑回来强调道:“记住了,我晚上来找你。”

我说:“放心吧,我不会走的,我奶奶还没葬呢。”

过了桥,我来到贾姨家门前。

贾姨不住规整的安置房反而自个儿在靠山的这头修建一栋房子,让我很是吃惊。

我敲了几下紧闭的大门,里面没有动静。

我再敲,隔壁屋前坐着晒太阳的女人忍不住开口道:“别敲了,他们带儿子去县医院看病了,家里没人。”

贾姨又生了一个孩子?还是收养的?

我问女人:“请问您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

“谢谢。”我决定明天再过来。

徐书记下班至少要五点半,我回宾馆房间睡了会儿。

醒来,我把奶奶的骨灰盒从背包里捧出来。抚摸着两壁精巧的雕花,我用哀伤的口吻道:“现在你离他们很近了你知道吗?”

过了会儿,放下骨灰盒,我打开手机。

祁乐有发消息来,问我:“你在哪儿?”

我回道:“我奶奶去世了。我回老家安葬她,大概后天回来。”

接着,我点开前天晚上收藏的一篇公众号文章。胡编乱造的内容不用再看,我直接划到最底下的评论区。

“本质还是男小三和劈腿女,美化也没用。”

看到这条被顶到最上面的评论,我勃然大怒。

他们什么都不了解,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几分钟后,我冷静下来,告诉自己:那不是你和他,你根本没必要生气!

昨天没心情收拾这个公众号,不代表我今天也没心情收拾。

我当即给它发了条警告的消息:

“你好,你在《震中往事:孤女恋上志愿者,男友大度祝福》一文中未经允许就擅用了我的照片,我已取证。请你立马删除文章,否则我会采取法律手段。”

公众号没有回消息。但十分钟后我再点开它,发现文章已经不见了。

这样就好了。

我不允许一篇虚假的文中夹着我们真实的照片――这是在践踏我们纯洁的珍贵的感情。

退回手机桌面,再点开图库,我贪婪地注视着保存下来没有几分钟的模糊照片。

照片上三个人露出了面貌:最左边是我,扎着马尾,一副厌世表情;中间的是他,戴了顶黑色鸭舌帽,严肃冷酷地抱着手臂,目光深邃明亮;最右边的是萧航,没心没肺地笑着。

我们三人脚下是粗犷的棕色土地,身后是忙忙碌碌照顾病患、挖掘废墟的活人。

难以置信,这竟然是我拥有的他的第一张照片。

看着这张照片,我的思绪渐渐回到了十年前。回忆中,一大半是泪水,一小半是沉默,另外剩下的丁点是温情――却足够刻骨铭心。

我们的故事很简单,简单到只有半个月的长度;我们的故事又很复杂,复杂到主人公十年都无法释怀。

那么,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且让我做一个精准的概括:我用一天时间等到了他,所以我们迎来开始;我用十年时间没等到他,所以我们不见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