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视频运营部门的罗美娟，已经旷工七天了。
实际的旷工时间可能更多。但是只能从第一天“查无此人”的时候算起。发现这件事的是人力资源部门新来的专员江小雨，她负责发放重阳慰问金，因为这笔钱规定是要直接打到父母的账户上，而罗美娟的父母账户迟迟没有提交。
让初入职场的管理人员小江感到犹为气愤的有三件事：第一，罗美娟旷工期间，有完整的指纹打卡记录；第二：没有任何一个人汇报过罗美娟的缺勤，也没有人试图与她联系，直到她走到二楼的那个工区，在罗美娟的工位上逼问，才有人不情愿地说，她好像没来；第三，人力资源部门登记的罗美娟的电话号码，居然显示为空号，这样一个荒谬的错误长期没有人去核实。
第一件事很明显，有人代替罗美娟打指纹卡。但是是谁呢？小江在征求过人力资源部门主管的同意后，宣布将检查每一个工位。这时候终于有人开口：你查她自己的位置吧，打指纹卡用的石蜡模具，好像在她的抽屉里。
罗美娟的工位旁边，是个堆放杂物的空办公桌。那天，小江鬼使神差地首先拉开了旁边办公桌的抽屉。这个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废弃不用的打印纸、空的中性笔盒子，还有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明信片。不知为什么，小江直觉这个抽屉有点不对，她把手伸进抽屉深处，摸索了一阵，突然像被咬了一口一样，手弹了回来。
在抽屉的深处，发现了几大颗水银。
其中一颗被小江捏碎了。
“哇塞，有人要谋杀罗美娟！”
有人冲进洗手间呕吐。
小江去了医院。
有人报了警。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大望路派出所接警，二十分钟后赶到了事发地点。
待小江从医院检查回来，警察还留下一男一女，负责询问她，做一点笔录。
小江当天笔录的内容如下（记录者为女警察）：
警察（男）：你跟罗美娟平时有什么接触，对她印象怎样。
江：我是新来公司的，还没有见过她。
警察（男）：你为什么会去清理她旁边的桌子？
江：因那张桌子比较乱，长期没有人使用，覆盖了一层灰，唯有一个抽屉显得比较干净，且上面还挂着钥匙。我认为，她有可能把代打卡的指模放在那里。
警察（男）：她平时上班的表现怎么样，有没有跟人结仇？
江：你们刚才是不是搜查过工位，有没有发现，是谁给罗美娟打的卡？
警察（男）：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江：我已经说过，我是新来公司的，无从得知她跟人结仇的情况。请你回答我，是谁帮她打的卡，我还要跟领导汇报。
警察（男）：你们公司的内部管理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人七天没来了，都没有人关心？同事之间的关系为何如此冷漠。
小江：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这很重要。
警察（男）：我们没有发现指纹打卡的工具。
小江：你们是否会对此立案？
警察（男）：请你不要焦虑，水银关在抽屉里挥发非常有限，目前没有人受到伤害，也无法确定是否有人故意投放，我们无法立案，只能警告、提示。
小江：你们会将罗美娟列为失踪或疑似死亡人员吗？
警察（男）：没有家属报案，我们还不能这样做。
当天下班以后，小江联系了运营部的郝连会。男，二十多岁，微秃。联系他的原因是，当小江本人站在运营部的中心，色厉内荏地宣布要搜查所有工位，但实际上并没有拿到领导的授权的时候，是这位男士帮她解了围。
为了避开其他同事的耳目，也为了节省经费，小江约郝连会在他家附近（而不是公司附近）的一家嘉禾一品粥店。
这个牌子的连锁粥店在小江大学期间还颇为红火，但当时已经门可罗雀了。
小江向郝连会提出了自己的三个疑问。
1、谁帮罗美娟打的卡？
嗨，就是我们部门的张丽丽。她不仅给罗美娟打，其他同事要是赶不及了，也找她打。我们那儿可以说人手一套指模，都收在自己工位里。当然了，不管你信不信啊，我没有。我一直都是规范考勤。
那么，为什么警察说没有看见打卡工具呢？
姐，你四不四傻？报警跟警察来，中间那么多时间，你又刚刚说了要搜，谁不知道趁着你跑医院，赶紧把打卡的东西扔厕所里？
第一个疑问解决了。
2、为什么罗美娟旷工那么久，没有人向公司管理部门反映情况？
因为没人敢惹她。
为什么？难道她是老板的……小江在头脑里迅速地构建了一下：难道她是老板的大学同学？或是老家的亲戚？
郝连会：嗨，你当她是老板娘呢，老板娘才是老板大学同学。
那她是什么人？
反正是没人敢惹她，她就一毒瘤，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
3、为什么罗美娟在公司人力资源部门登记的电话都是空号？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不是你们人力资源的事儿么？
第三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小江站起来买单，郝连会：你等等！你是不是还有问题？
小江：没有了。
郝连会：你难道不关心，到底是谁给罗美娟下的毒？
小江：不太关心，因这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
郝连会：是张丽丽！一定是张丽丽！明儿你找她问问，一定啊！
郝连会走后，小江继续留在粥店，思索一番，打开自己的MK皮包，从中取出了罗美娟的人事档案——复印版。
右上角是罗美娟的两寸照片。照片经过一次复印，显得不够清晰，小江凑近了看，呼了口气，还用大拇指擦了擦，就好像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似的。
照片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能看出来鹅蛋脸、长发，波浪卷、眼睛大，涂了口红。
出生年月：1986年3月22日
毕业院校：赣南师范大学（跟老板不可能是大学同学，刚才居然问了那个愚蠢的问题）
工作经历：无
婚姻状况：离异
电话号码，为防万一，小江又拨了一遍，确实是空号。
紧急联系人填的是母亲，上面留的电话还是个座机。这个座机小江也拨过十几次了，通倒是通的，只是无人接听。
现居地址：北京市海淀区牡丹园西里4号院16号楼1单元403
这个地址会不会也是假的呢？
没有家属报案，我们不能把她当作失踪人口。警察如是说。
2017年10月25日，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牡丹园派出所接到一起报案。
是一起深夜扰民案。
牡丹园西里4号院16号楼1单元4楼住户，反映有人在楼道里大叫大嚷，说403住户在老家欠了钱，把老人逼死了，现在要她还钱，还要回去披麻戴孝，但403没有任何动静。
民警赶到时，邻居已将那个疯狂的女人制服。警察将她带到派出所问话，她称403号楼住户罗美娟是她的表姐，江西赣州市人，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地工作，今年年初突然回了一次老家，称自己能买到某即将上市公司的原始股票，向大家筹钱购买，承诺返还高额利息。但是在她承诺还本付息的日子，人却失踪了。现在老人已急疯，必须找到她让她还钱。
之前已经去单位找过，但单位说她很久不去上班了。
该女性出示了单位的人事资料档案复印件，上面显示，罗美娟确实住在现在这一地址。同时出具的还有罗美娟的身份证复印件，以及单位盖有公章的考勤证明，证明罗美娟已经超过7日未参与单位考勤。
“借条呢？”
“没有借条！”表妹激动，“当时她拿着电脑直接买的！我们都看着她输的数字！”
“你们怎么这么愚昧？”
“我怀疑她跑路了！跟那个罗玉凤似的，跑去美国了！”表妹激动得拳打脚踢，“那我们钱怎么办？我爸我妈，我叔我婶……”
“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你告诉老人看开点。”
“没法看开！”表妹依然激动，“过两天就是重阳节了，我总要给老人一个交代！”
警察将她再度制服后，接受了她的报案。
第二天早晨七点，表妹领着两位派出所民警来到罗美娟现居住的北京市海淀区牡丹园西里4号院16号楼1单元403，由公安机关指定的开锁人员打开了门锁，查实罗美娟是否仍居住在此。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们大吃一惊。
屋子里一片狼籍，如果用准确的语言描述：有人在此蓄意破坏，或是激烈打斗过。
在表妹的要求下，警察与罗美娟所在公司橘子视频运营部门同事联络，该同事证实，日前有人在公司罗美薇的工位附近放置重金属汞，怀疑她与人结仇，该人欲对她不利。
然而，将这件事最终板上定钉的，还是一个极为深刻、鲜明的印象。
在警察同志们制止表妹对这间屋子做任何整理时，惊醒了屋里的一个生物。
一只黑色的八哥腾地飞起来，满屋子乱撞，一遍一遍地呼喊：救命啊！
救命啊！
现在事实很清楚。
罗美娟的确失踪了。甚至有可能被危及生命。
警察想带表妹回派出所进一步了解情况，那一刻，她却突然提出：我要去上班。
“跟你们老板请假。”
“不行。”她说，“我对情况了解不多，对你们没有帮助。等人找到了，你们通知我即可。”
两天后，人找到了。
发现罗美娟的，是美林老人之家的一名志愿者，名叫曾怡。
10月28日清晨，即重阳节当天，她开车至位于北京市东郊的美林老人之家，在帮助清洁工人扔垃圾的时候，在垃圾桶里发现了罗美娟的……身体。
因为报案系统里已有罗美娟的记录，警察很快就确定了身份。
以下是曾怡的陈述：
不是，我不是每次都这么早去养老院的。但是当天是重阳节，我答应了老人之家的负责人王姐，早一点去布置一下活动的会场。
我的正职是在安贞医院心外科担任护士长。工作虽然很累，但我一有时间就会来老人之家帮帮忙。是的，因为我自己的父母都去世了，所以对老人有一份难言的感情。我也会帮他们培训一下护工，因为他们经费有限，请不起太多专业的护理人员。
好的，说回当时。我去扔垃圾，因为垃圾袋里都是很轻的落叶，体积很大，我掀开垃圾桶的盖子就往里塞，谁扔垃圾也不会特意往垃圾箱里看，对吧？我当时心里还想着一点自己的事情，很大的垃圾桶，却几乎塞不进去那个袋子，这让我有点烦恼，为什么这么早，垃圾桶就满了呢？
不好意思，我尽快说重点。是这样的，装满落叶的垃圾袋扔不进垃圾桶。于是我放下了盖子，想换一个垃圾桶。然后我看见了鞋。鞋就挂在刚才那个垃圾筒的边缘上。虽然我对品牌所知不多，但那双鞋很漂亮，是宝蓝色绸缎方扣的Roger Vivier，细高跟那种，老人之家里没人穿那样的鞋。出于好奇，我走近，想看得清楚一点。然后就发现，并不是鞋挂在垃圾桶的边缘上，而是脚。对不起，“挂”字用得不准确。其实是整个人被人头朝下塞进了垃圾桶，脚支着，鞋露了出来。
我当时吓死了。毫不夸张。虽然因为职业的原因我见惯了死亡，但目睹凶案却还是第一次。报警之后我大声呼救，老人之家的工作人员出来，和我一起把人抬了进去。当时没想着保护现场，实在抱歉。因为人还活着。我以为死了，因为早晨天气已经很冷，赤身裸体的，再加上那样的场面……但冷静下来我就对她进行了检查，她还活着。老人之家里有一些简单的医疗设备，当时对她进行了一些救治，主要是恢复体温，同时也呼叫了120。
她现在没事了吧？那就好。我也算无意中做了件好事。
不，我不想见她，不用向我道谢。这种事情毕竟不太吉利，我想我还是快点忘掉的好。
因为最初报案立案地点、以及受害人居所的关系，罗美娟失踪的案子由海淀区牡丹园派出所负责调查。当天去罗美娟家勘查的两位民警来到了北医三院，罗美娟的病房。
“罗美娟女士，我们想请你说明一下您失踪这几天的经历，各种情况都给我们讲一下。”
“什么情况？”罗美娟尖酸刻薄地说，“怎么我这还吊着瓶子呢，就把我当犯人审？”
“是你表妹给你报的案。”警察同志很有耐心，“她现在外面，想见见你。”
“我什么表妹？”罗美娟困惑地问。
表妹已经进来了。
“罗美娟你好，我是橘子视频人力资源专员江小雨。现在有件事要请你配合下。”
“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
警察：“难道你不是她表妹？”
罗美娟：“你们是不是瞎？我会有这么丑的表妹？”
面对这样的人身攻击，小江置若罔闻：“我现在需要一下你父母的银行账号，包括户名和准确的开户行信息，需要给他们打过去重阳慰问金。”
“什么狗屁慰问金，不需要。”
“请你配合。”小江坚持，“全公司就差你了，这样不好，你没那么特殊。”
罗美娟横了小江一眼。
小江拿起了纸和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