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女频言情 > 卜师

第二章·鸣沙

发表时间: 2022-07-15

《隋书》志:“夏四月己亥,大猎于陇西……”

隋,大业五年,皇帝西巡。

至于壬寅,高昌、吐谷浑、伊吾派遣使者朝隋,至是关陇兵患稍解。

随后,又联兵灭吐谷浑,丝路时隔百年之后再次贯通。

是年丙辰,皇帝又于张掖主持西域二十七国贸易交易大会,史称“其蛮夷陪列者三十余国”,盛况空前,一夜之间东西商客川流不息。

戊午,大赦天下……

茫茫沙海之上,一支汉胡交杂的商队缓缓东行。

商队中粟特长老精神矍铄,身下胯着一匹白色的双峰骆驼,随着沙丘起起伏伏,长老身前坐着一位粟特小鬼,短发蜷如,一路走来,这孩子随着长老学习了不少国家的语言。

“到了。”粟特长老深凹的眼窝下透出一抹光亮来,随即也将一路说的粟特语转换成了中原官话。

黄昏,斜阳,商队缓缓停下脚步。

东方透出了一抹起伏如龙的古老城墙。

穿过这道城墙,就到了青铜峡,青铜峡边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就到了真正的中原了。

按照惯例,由西向东看见青铜峡前的城墙时,胡汉商队就要分道扬镳了,队伍中的胡商会转而往南去鸣沙,而汉人则向东去五原,此时在商人们的引颈眺望中,粟特小鬼感受到了老者胸中的激动之情。

西域因战乱与中原时断时通,寇匪无数,商人们往往落为亡命之徒的刀下之鬼,而今天下大定,丝绸之路就此贯通无阻,商人盼了一辈子的太平终于到来了。

老粟特下了骆驼,跪坐于黄昏的沙地之上,轻轻捧起一抔黄沙,深嗅的同时落下滚烫的泪水。

俯瞰之下,汉人商队缓缓向东流去,而此时一抹孤零零的黑色身影悄悄地融入了粟特人的商队。

两刻钟后,西风微起,静夜无声,骑马男子用手轻轻挑开帷帽,落照之下,城墙仅有几里之遥了。

这时商队的背后忽然甩过来一道嘹亮撒泼的呼哨声。

黄昏的沙丘边际,悄然出现了一众杀气腾腾的暗影。

男子胯下马儿打了一个响鼻,不安地用蹄子踏着沙土,似乎是在提醒背上的人快跑。

“是马匪!快跑!”与此同时人群中不知谁扯着嗓子喊出一句,旋即商队瞬间像被人踩踏过的蚁群一样,顿时涣散成了一滩。

男子轻叹一声,随后转辔,灵活地策马游走到了一处沙丘下,趁着混乱拽开马背上的褡裢,扯出一条黑色的斗篷。

随后男子安静地从马上下来,拍了拍马脖子,指向远方的城墙,示意马儿朝那个方向跑,这匹青骢马很是聪明,立马明白了主人的吩咐,绕开商队朝城墙的方向冲了过去。

接着男子将黑色斗篷由内而外翻了过来,这斗篷内部是沙褐色的骆驼毛,男子倚靠沙丘盘腿而坐,接着用沙色斗篷裹住全身。

暗光之下,男子瞬间化作了一块安静的小土丘,谁都看不出来这竟是一个人伪装出来的。

眨眼之间,马匪就呼啦啦地冲杀到了眼前,刀光一闪,登时几颗人头落在地上,其中一个粟特商人的脑袋如马球般地滚落到了男子的脚边。

人头瞪着一双恐惧而又怨愤的双眼,紧接着,噗嗤一声,那颗人头被一柄长槊戳透,一个马匪鬼叫着举着人头又蹿进了商队中放肆地砍杀。

“我他奶奶的!老子在西域杀人放火他皇帝老儿也要管!”马匪头子嚣张道,“人们管这叫天威,我呸!现如今还不是要灰溜溜地滚回中原去!”

随着这匪首撒泼,四周登时闪出一圈火把来,此时马匪们已经用绳索将未死的粟特商人悉数绑做了一堆,他们的货物财宝也被劫掠一空,白色的粉末洒了一地。

男子呼吸如常,静听着四周的动静。

“老子才是他奶奶的天威!”马匪喝了一声,抽出大刀从马上跳将下来,随手便斩下了一名粟特人的脑袋。

剩余的人跪着发抖。

“这两年憋死老子了。”马匪头子扫了一眼人群又道,“怎么都没个娘们儿?”

马匪嘶了一声,凶悍地目光落在了小粟特的身上,大喜道:“来人呐,生火架锅,把这孩子给我剥皮烤了。”

小粟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个高大的马匪给直拎了起来,这时一个清瘦的老者转身一把抱住了小粟特的腰,双目狠狠地瞪着马匪。

“松手!”马匪立时朝着老粟特便是一鞭子,这鞭自脸而落,直叫老粟特沟壑纵横的脸上多了道血痕。

“爷爷!”小粟特惊慌大喊。

但老粟特死死抱住小粟特,丝毫不肯松手。

“妈了个巴子,找死!”马匪头子见状,拎起带血的大刀就要发作。

这时却见一个衣着整洁的高瘦马匪上前道:“大当家,前面就是隋境了,生火架锅未免太过张扬,我看还是先回谷里再说。”

“怎么,怕了?老子就是要在他眼皮底下杀人放火,让他管,他越管我越杀!”马匪头子满脸地凶悍道,“把这老头给我剁了!”

皇帝西巡一路剿灭了不少马匪,不曾想走脱了这么一支不知天高地厚的,谁都没料到皇帝銮驾前脚刚回洛阳,他们后脚就敢出来兴风作浪,可怜了这群毫无防备的商客。

此时他们将一身的莽悍之气全洒在了这群手无寸铁的粟特人身上,听闻首领说杀人,马匪兴奋地咧嘴一笑,狰狞着举刀朝老粟特砍去,想要将老人的脑袋一开两瓢。

老粟特抱紧小粟特闭上了双眼,无声也是一种抗争。

微风起,恰在大刀落下的瞬间,忽见一道凌厉的寒光闪过,接着叮当一声脆响蹿进了大家的耳膜。

马匪手上的那柄镔铁大刀不知何时被斩去了一半,噌地一声,接着断掉的一半从空中落下,重重地插在沙土上。

一声清脆的三清铃声在风沙中零零而动。

马匪们纷纷朝铃声的方向望去,但见暗光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左手持三清铃,右手托举着一枚大葫芦,葫芦口正飘出缕缕青烟。

如此暗光剪影,恰同画上人一般。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马匪头子与众人面面相觑。

正在众马匪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忽见那瘦小人影背后猛地蹿出两条黑龙来,这黑龙盘旋升空,接着朝下咆哮一声,震得天地颤动,飞沙走石。

群盗与粟特商人都惊骇无比,哪见过这般地场景,胆小的吓的是立时尿了裤子,伏在沙地上不停地磕头。

“这……这是菩萨吗?”马匪头子也慌了神,傻乎乎地看着那瘦小静止的剪影,失了分寸,纵然他胆大包天,也架不住这么多人磕头求饶的场景。

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磕头了。

正在这匪首一头磕将下去时,忽觉得背上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自己的背上来了,匪首轻轻扭头一看,吓得哇呜大叫,只见一个面目黧黑的恶鬼悄无声息地伏在了自己背上。

不仅是匪首,此时所有马匪的背上都趴着一只浑身漆黑的恶鬼,笑嘻嘻地盯着马匪们看。

气氛在瞬间凝固,又在瞬间涣散。

不知是那个最先逃遁,呼啦啦地,这群马匪立时便跑没了影了,剩下一群浑身是伤的粟特商人。

一刻钟后,喧嚣止息,方才静立的瘦小身影也悄然不见了,小粟特眼神好,抹了一把眼泪朝前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褒衣博带的中原男子在不远处缓缓步行。

“是神仙,神仙救了我们!”小粟特指着前方道。

老粟特眯起双眼朝小粟特所指方向望去,除却冷冷的新月与余热未散的沙丘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但小粟特坚持说自己看到了一个人。

灵武郡,鸣沙县。

深夜,风沙之中,一人一灯斜行在黄河边上。

至于灯火昏暗的烽燧门外,笼中的灯油将将烧尽,商人的每一步都算的恰到位置。

此时废弃的烽燧之中传出丁丁噌噌的锻铁之声,颇为悦耳。

俯瞰之下,沉静的黄河边上,一座三丈见方的古烽燧中飘摇着一抹光亮,暗夜之中恰如一点星光,远远望去,时隐时现。

鸣沙县巨商孙不器轻扣了三下烽燧大门,扣门的清脆声如黄豆落地,在呜咽的风声中显得有几分诡异。

按古制烽燧本无大门,这门板是孙不器用黄河边上的烂船板凑成的,此时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探出。

隐绰之间,能看见几抹光着胳膊的大汉在来回忙碌。

孙不器揪了揪山羊胡,露出了笑容。

隋大业年间,虽然朝廷威名远播,但王纲驰紊,隐患颇多,民间巨奸往往私铸钱币,用以地方支度,灵武郡鸣沙县最为流通的不是朝廷的五铢白钱,而反是孙不器私铸的孙氏钱。

门栓响动,大门从里面被打开。

孙不器轻轻扯下斗篷与帽子,径直走进了烽燧之中,瞬时之间,呜呜呀呀的风声被有节奏的锻铁声所淹没。

“东家吃水。”一个浑身是汉的虬髯力士双手手捧着一个竹根大钵,内里盛着一碗混黄的大河水。

正在孙不器抬头将饮水时,忽然一声凄厉泼辣的女人哭声撕裂了夜空,这声音顺着大风呼啦啦地就蹿到了烽燧门外,继而门板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震荡得铁锁是丁零作响,破旧的门板上顿时荡起了一股薄雾般的灰尘。

众人惊骇止息。

接着风声又起,孙不器深吸了一口气,凝滞的空气又似乎在此时融化了。

“董大郎,你去看看是哪个撮鸟叫门?”孙不器接过竹钵胡乱饮了口黄河水道。

古烽燧改成的作坊里,聚集着三五个锻铁大汉,这些工匠都是黄河边的船户,粗略懂得锻铁手艺。几日前,鸣沙大商孙不器忽然找到几人,秘密雇佣他们锻造大批量的孙氏钱。

开皇、仁寿年间,朝廷虽然已经统一了置样五铢钱。但陇西多兵乱,朝廷监管尚有松弛,孙不器在鸣沙只手遮天,私铸孙氏钱用以流通交易,从中饱利。

而近几年,皇帝频繁西巡,孙不器虽然胆大,但也不敢在天威之下如此张狂,于是在皇帝西巡之前,就将大量的孙氏钱倒入黄河销毁。

而今皇帝车驾回了京都,孙不器又恰打听到了有一支粟特商队不日会到鸣沙来做交易,于是孙不器当即雇人赶制孙氏钱。

不过此时正在风口之上,孙不器也不敢太过的明目张胆,于是将作坊设在了远离鸣沙城的古烽燧内。

在烽燧两刻脚程之外是孙不器与工匠们的简易行所,孙不器恐怕工匠偷懒,故此亲自督工,时常半夜偷袭,工匠不堪其扰,但秋末后的活计只此一家,所以也只能忍着。

船户董大郎听罢一愣,方才那会儿已经是吓出一身白毛汗来了,岂敢开门去看到底是什么,连忙搪塞一句:“东家,不会是官兵吧?”

“放你娘的屁!”孙不器将竹钵往案上一砸道,“官府都还指望我的孙氏钱吃饭呢,他们过来做甚!快去,莫叫贼人盯上了。”

董大郎听罢,赶紧把身边一个瘦小的工匠伍六给一把揪将过来,往他手中胡乱塞了把剪子,厉声道:“你去!”

伍六一脸苦相,环视一周,再不见能有推诿之人,一步一挪地磨到了大门前,屏住呼吸朝门缝外看去,此时呼呼的黄沙从门缝中灌入,那阵诡异的动静消歇之后,便再无踪迹了。

其余几人都屏住呼吸,不敢松下心中的那根弦,因为此地历来颇有怪诞之事发生。

开皇年间,有船户在附近黄河边打捞出了一件怪异的兽毛大氅,不知究竟是从何处漂流而来的,那家船户从来衣不避寒,自然当做宝贝藏了起来,但忽在一夜之间,这船户迷迷糊糊地望见这件兽毛大氅子兀自从家里飘了出去,逆着大风到了黄河边上。

船户大骇,望着那氅子兀自飘动丝毫不敢声张,既而又心下可惜了那件看似名贵的大氅子,原准备到了冬天卖掉的换置来年物资的,此时若叫它平白走脱,也实在可惜了,如若是奇物,或许价值更甚,船户如此一想,饮了几口混酒,壮着胆子就跟了上去。

那夜月光正明,船户越跟越紧,而那张兽毛大氅就像是有人穿在身上一般走走顿顿,一直到了黄河边这才停了下来,孤零零地立在河边好一阵子。

既而发出一阵令人发毛的哭声,边哭还边唱着前朝的歌,船户吓得不敢出声,也不敢跑,只能蜷缩在烽燧后头静观其变,忽而的那氅子噗通一下朝月光下的黄河跪了下去,在森森然黄沙大漠之间不停的叩拜……

后来那件怪异的兽毛大氅子究竟去了何处,也无人知晓了,这诡怪的故事往后是越传越邪乎,有人道那是河神,有人道那是前朝某位含恨沉河的女子的怨气,还有人说古战场上的邪祟之物,如是传言数不胜数,久而久之,这古烽燧周围便没人敢来了。

孙不器等人自然也听过这个传言,但利欲熏心,他早就把这些抛诸脑后了,没曾想这邪祟怪事还真的有。

伍六害怕得双腿直打摆子,哆哆嗦嗦半天不敢伸手开门。

“磨磨蹭蹭地做甚,你这个丑人,鬼怪见了也不愿捉得你去,快他娘的开门,免得我抽你几鞭子!”孙不器心中早就七上八下了,借着骂伍六来给自己壮胆。

伍六是个大怂人,一听要挨打,闭着眼睛哗啦一下就扯开了大门的插销,随后一拉,一股大风带着黄沙扑将过来,将作坊内的灯火扑腾腾乱跳。

其余几人也顾不上满脸满嘴的黄沙了,赶紧一眼朝外看去,只见外面黑魆魆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伍六垂下手中的剪子,长长地舒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回来时,忽地作坊内的灯火又是一荡,孙不器几人啊呀一声纷纷挤做一堆,伍六心下一凉,顿时是背脊生刺,毛发都吓得竖了起来,见其他人的动静,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自己身后出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此时,在烽燧大门外忽然摸出一道黑影来,黑乎乎的一团望而似个人形,被火光一照,朦朦胧胧的剪影又似一个浑身披着黑毛的鬼怪,一双闪闪有无的绿色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伍六。